2019年10月24日 星期四

漫談戰略~以決策程序來看薩達特於贖罪日戰爭的作為

作者: 陶盛濤

知識分類~第六類、 師、軍、軍團、戰區、戰爭、國家戰略

其實這篇文章和我們想縮限決策者在軍級、師級指揮官的初衷,並不相符,因為它的討論主體是贖罪日戰爭時的埃及總統薩達特(Anwar Sadat),已經擴增到政治領導人了。不過,我們若從一個決策者的視角出發,站在一個決策者的角度,從日常生活的小事,到複雜的國家大事,其實決策程序是相同的,只不過考量事項的作用範圍,所需的知識範圍
、複雜度不一樣。我們還是先複習一下決策程序。

(一)識別問題
(二)確定決策目標
(三)擬定備選方案
(四)分析評價備選方案
(五)選擇滿意方案
(六)選擇、實施戰略
(七)監督與反饋

在這七個程序之前,其實有個更重要的要素,就是這個決策問題的背景知識。當然我們不可能去探究薩達特的背景知識有多少,甚至要討論這七個程序在薩達特心中的考量過程也不太可能。但是我在閱讀贖罪日戰爭資料時,許多薩達特做決策的歷史事實,值得我們探討這些狀況,或許可以讓我們這些"後代人",當做一些參考(不敢說拿來當"借鏡")。

很可惜,在探索這個問題時,我曾想去找薩達特回憶錄,但只找到他抱怨蘇聯援助不足的"回憶錄",薩達特很突然的死於暗殺,沒機會在退休後寫回憶錄,寫下他對一生各個事件的心路歷程,所以我們只能從事件的歷史結果,揣測性的還原他的想法。

事件要從贖罪日戰爭談起。或許是討論資料的豐富性問題(大部分還是美國資料在流通),或許我們對猶太人的處境抱有比較多的同情心。但不管如何,談起幾次以阿戰爭,我們很容易用美國視角、或者以色列視角來看問題。但如果擺脫這些先天因素,我認為,薩達特在這場戰爭中的思考(決策)作為,可以稱得上"典範"。因為不可能去探究薩達特的內心世界,我們只好從已經揭露的外顯事實,設法去看看薩達特如何思考這些事情。

奇襲、嚴守橋頭堡、等待聯合國干預

奇襲
從1948年以色列建國後,以色列多次打敗阿拉伯國家(1948、1956、1967),尤其1967年的六日戰爭,埃及、敘利亞更是慘敗,埃及的前任總統納瑟因此而鬱鬱寡歡,甚至這個慘敗與他的死亡都可說有直接關係,所以一般人應該可以從這樣的歷史理解到,埃及軍隊用正常方式打不贏以色列軍隊。對當時的總統薩達特來說,因為他更清楚蘇聯援助埃及的狀況(並不理想),蘇聯口頭雖然承諾很多東西,但實際交貨時卻推、拖、拉。因為蘇聯並不想和美國直接衝突引發核子大戰。他評估自己的軍隊和以色列軍隊,埃及軍隊若以直接較量的方式,應該是打不贏以色列的。

但是,如果想收回西奈半島的土地,軍事是唯一可行方式,但軍隊又打不贏對方。所以薩達特的主要策略是,軍事上製造局部勝利,然後等待聯合國調停,至少能取回一部分西奈土地,他就能對國內民眾交代。所以想利用弱勢軍隊取得局部勝利,奇襲對方是必然選擇。如何奇襲對方呢? 當然是出奇不意。薩達特從各種面向,盡可能的做到欺敵。

      一、薩達特故意將蘇聯顧問趕出埃及軍隊,希望西方及以色列情報單位能低估埃及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軍隊發動戰爭的能力。
      二、埃及製造各種假情報和訊息,像是埃及軍在後勤上出了問題以及缺乏足夠的專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業人員操作先進武器。埃及也不斷的製造缺乏備用零件的訊息。
      三、薩達特長期以來施行邊緣政策(Brinkmanship),這個政策是指在冷戰時期用來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形容一個近乎要發動戰爭的情況,也就是快到達戰爭邊緣,用來說服對方屈服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的一種戰略術語。
      四、第三點與"狼來了"的效應交互使用,相互增強。多次故意揚言發動戰爭,直到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其他國家開始減低對於戰爭爆發的危機意識。在1973年的5月和8月,埃及軍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兩次在邊界動員的演習,五月的那次演習以色列軍方為了提升警戒狀態而進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行動員,額外花費了1千萬元。在贖罪日的前一個禮拜,埃及軍又指定將在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蘇伊士運河進行為期1個禮拜的訓練演習。以色列軍事情報部雖然偵測到埃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及軍在運河週遭有大規模集結行動,卻判定是埃及軍的另一 次演習。以及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最重要的奇襲要素,是日期的選擇。選在猶太人的假日贖罪日這天發動戰爭
            , 是因為以色列在這天處於全國放假狀態。

贖罪日是猶太人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,在這天包括虔誠的猶太教徒和一般現世的猶太教徒都會實行禁食,同時會避免使用武器、電子器材、引擎、通訊設施等等,道路交通也會停止。許多士兵在這天離開崗位返家過節,這天以色列處於一年中戰備最脆弱的狀態,尤其難以進行全國軍人的緊急復員。

雖然這個奇襲最後還是被約旦洩密,但效果是明顯的。如果我們從梅爾夫人(當時以色列總理)的自傳,可以看到這樣的記錄。從九月初,以色列就陸陸續續收到情報,關於埃及和敘利亞增強邊界活動、小規模衝突的情報。都讓以色列的高級領導人關切戰爭爆發可能性,但最後不管是情報部門的結論或他們自己的結論,都是戰爭不會發生。戰爭爆發前,他們已經接獲約旦的警告,但是卻已經來不及動員後備軍人,在戈蘭高地、蘇伊士運河的兩個前線,都是最小戰備的軍隊數量,去面對龐大的敵軍。"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的,我簡直不想細說。我想只要說我獨自一人時連哭都不能哭就足以說明一切了。"

嚴守橋頭堡

由於預期埃及軍隊,打不贏以色列軍隊。當然合理的方法,就是越河之後,儘量的龜縮在自己的防禦陣地,讓敵人自己來進攻,減低自己的傷亡。如果敵人進攻造成進攻方的重大傷亡,那就更符合守勢方的利益,這樣聯合國有更大的壓力來制止雙方,設法降低衝突的強度。

從10月6日跨越蘇伊士運河後,從其他的戰史記錄中,可以看到埃及軍隊對部分的以色列防禦點,採行繞過和包圍的政策,而不是將每個防守點都攻下來,我想是符合這個理路的。一直到14日,埃及軍隊才改變嚴守橋頭堡的政策,大舉出擊以色列方。14日埃及會大舉出擊,我想也是很容易了解的,因為埃及必須"做甚麼",來減輕敘利亞在戈蘭高地的壓力。11日開始,以色列已經成功防禦戈蘭高地,進入敘利亞往大馬士革的道路。看著這樣的局面,薩達特不能袖手旁觀,只顧著維護自己的利益,不管敘利亞的死活。

等待聯合國
戰爭的結果大家已經知道了,只能說以色列軍隊的本質太強,而阿拉伯聯軍的素質比不上,已經無關乎兵力數量的問題。但是我認為從埃及領導人的決策角度,薩達特在這個決策上,能夠做的都做了,而且在(四)分析評價備選方案,大體都是正確的。最後,雖然軍事鬥爭不算是贏,但預期的政治結果是以色列讓回了西奈土地,是達到目的的。當然這樣的
結果雖不無運氣的成分,薩達特應該算不到季辛吉會大力介入此事,而且還拿回了整片西奈土地。薩達特的設想,應該是寄望聯合國發揮力量壓制以色列,讓埃及拿回部分(已佔領)的土地。
   

如何揮軍越河

跨越蘇伊士運河的方法,對以色列也是一種"進攻方法創新"的奇襲。不過這和薩達特的決策應該沒有太大的關係,應該是埃及軍事部門應薩達特的要求,想出來的解決辦法。巴列夫防線是1969年以色列用大量的人力、物力和財力,耗資3億美元,在蘇伊士運河東岸構築起正面寬約175公里、縱深長約10公里的防禦體系。主要特點是高聳沙牆和蘇伊士運河河堤連成一氣,而且下面舖有油管,可倒油放火燒河,阻擾埃及軍隊跨越運河。

埃及軍隊本來也是想用傳統的爆破+推土機,中和這個防禦。但是反覆實驗後,得不到很好的效果。1971年在一個初級工兵軍官的建議下,改用高壓水柱沖刷沙牆。最後埃及軍隊準備好幾組高壓水柱系統,加上8000名突擊隊員花五個小時克服沙牆建立通道,克服了這個障礙。但是準備高壓水柱系統(當時還到國外買了好幾組),並以此方法進行作戰,應該是徵求過薩達特同意的。原則上這還是增加奇襲的能量。


與參謀總長沙里茲(Saad el-Shazly)的關係

贖罪日戰爭時,埃及的參謀總長是沙里茲將軍。沙里茲將軍是1967年六日戰爭埃及方的戰爭英雄(附註一),持平而論我認為沙里茲將軍在參謀首長的職位上,做得非常好。能夠讓埃及軍隊(雖然本質還是比不上以色列軍隊)發起大規模的攻勢跨越蘇伊士運河,而且越河之後,基本上都能讓埃及軍隊的表現符合預期。一直到14日,薩達特總統逼迫他向西奈半島的迪吉隘道及米特拉隘道進攻。

沙里茲將軍對此命令是表示反對的,理由是如此的前進將脫離SAM飛彈的防空保護網,IAF(以色列空軍)會造成埃及軍隊重大損失,薩達特總統還是命令沙里茲將軍讓第二軍、第三軍進行攻擊,理由是以色列人已經進入敘利亞,且對大馬士革造成威脅,埃及必須有所行動來轉移敘利亞的壓力。結果是埃及的攻擊失敗,且有重大損失。

第二次的意見衝突是以色列在大苦湖北方,越河並建立橋頭堡。沙里茲將軍本建議將第二軍的兩個旅和一個營,調回蘇伊士運河的西岸重新佈署,如此可以圍困以色列的西岸橋頭堡。但薩達特擔心,將軍隊調回西岸,會造成撤退的假象。埃及軍隊的士氣會因此崩潰。

因為我是一名外國的讀者,我不在當時的埃及軍隊中,而且我也沒有那個時空環境中的所有資訊,我相信雙方(薩達特總統、沙里茲將軍)都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和考量,所以我無法評論兩者誰對誰錯。但從我已知的資料判斷兩人的決定,我只能說,雙方的想法都"有理",但是兩個人對"偏好"的選擇(四、分析和評價備選方案),是不一樣的。對第一個衝突來說,沙里茲將軍考量的是行動會不會成功,埃及軍隊的傷亡程度。但是對薩德特總統來說,能對敘利
亞總統"交代",比行動是否成功重要,相信在他心中,埃及軍隊的損失應該也是次要考量。

對第二個衝突來說,沙里茲將軍考量的重點首要應該是戰術性的,若能圍困並捕抓(或殲滅)蘇伊士運河西岸的軍隊,不僅可解除對開羅的威脅,還可在國際宣傳上,第二次的打破以色列不敗的神話,進一步可提高埃及軍隊的士氣。薩達特總統其實也是軍人出身,曾經是自由軍官聯盟(此聯盟後來發動1952年革命,推翻法魯克王朝King Farouk,並脫離英國控制,由聯盟成員納瑟擔任總統)的一員,1948、1956、1967年幾次以阿戰爭,他都有一定的角色參與
其中。也就是說薩達特總統對埃及軍隊的狀況,了解程度不會比沙里茲將軍差。他對這個方案(撤退軍隊到西岸)的評價結果是,怕軍隊會因西撤而全面崩壞。其實如果讀者慎思1956年、1967年埃及的失敗狀況,就可明瞭,薩達特總統的考量不是空穴來風。只能說兩人的個性取向不一樣,沙里茲偏向"冒險型"(由附註一可看出端倪),而薩達特總統偏向"保守型"。所以會有不同的選擇偏好。因為歷史只有一個已經發生的事實,沙里茲的建議是對是錯,因為
沒有歷史評斷,是對是錯永遠沒人知道。我們只能說他的建議"有理"。但同樣來看薩達特的方案,第二、三軍持續據守東岸的橋頭堡,歷史事實是兩軍團最後能驚險的撐到事件結束(雖然有預期外的季辛吉大力幫忙壓迫以色列),他的評估也沒有錯。

12月時,薩達特總統將沙里茲將軍調離參謀總長職位,改任駐英大使。其實這個節次,想提醒身為軍人的讀者,事先去思考您和您長官的相處哲學,當個順從者還是據理力爭? 戰史中,每一場戰爭都有高級將領因為觀點不同、對行動方案選擇偏好不同的例子,我不能說誰對誰錯,我只能提醒你這種例子非常常見,文章的目的是讓你比較深入的了解這個現象背後的原因,我並沒有克服這個難題的解方,我只能事先提醒你先想好你的處事哲學。

附註一 : 沙里茲將軍於1967年六日戰爭的簡介
此附註主要取材自基維百科英文版 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Saad_el-Shazly#Yom_Kippur_War_(1973)

沙里茲將軍在1967年的六日戰爭中就已經嶄露頭角,成為埃及家喻戶曉的戰爭英雄,事蹟如下在六日戰爭中,沙里茲就顯現出巨大的勇氣和軍事天分。當時他駐守在西奈中部的一個混合單位(一個步兵營、兩個閃電Thunderbolt突擊營(特種部隊)、一個戰車營)。當IAF(以色列空軍)發動空襲並享有空中優勢時,多數的埃及指揮官處於慌亂之中,並設法讓部隊向西徹回蘇伊士運河區,但這很容易變成IAF的追擊靶子。當部隊與指揮中心的通訊中斷時,埃及部隊更是一團混亂。沙里茲掌握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機會,反而率領部隊向東走,穿越一個很窄的通道,進入了以色列的領土。他最後停在以色列的內蓋夫沙漠Negev desert,在多數的以色列軍隊防線的後方。這個功績,也讓他變成少數成功占領以色列土地的埃及將軍之一。

他藉由兩山之間的掩護,與他的營隊躲避IAF的轟炸攻擊,在六月六日、七日長達兩天時間,都停留在以色列境內。最後他終於成功的和指揮部取得連繫,後者命令他,馬上向西撤回蘇伊士運河區。他展開了埃及軍隊有史以來最困難的機動作為。在以色列空軍的騷擾下,他利用夜行軍,伴隨著裝甲部隊和坦克部隊的隨行機動,穿越沙漠、穿越敵軍防線,整整走了60英里的路,穿越整個西奈半島。這樣的行動,沒有任何的空中支援,也沒有任何的情報支援。當天亮時,行軍縱隊被IAF看見,並低飛轟炸他的縱隊。因為沒有防空武器,他只能用機槍及小型武器回擊。大約100名士兵在那次攻擊中傷亡,但幸運的是,攻擊他們的飛機,可能因為搜尋其他目標,沒有持續攻擊他們。他的部隊繼續行軍,一路上小心避開以色列的地面部隊,他終於回到蘇伊士運河。他是最後一個跨過蘇伊士運河的指揮官。

因為他在六日戰爭的英勇事蹟,成為埃及家喻戶曉的戰爭英雄,幾年後,他成為傘兵部隊和特種突擊單位的指揮官,並在1971年成為埃及軍隊的參謀總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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